龍船快好世界

五月五日端午節吃粽子,划龍船,幾成華人社群和東南亞諸國永續民間大節日,未因年代而褪色。溯自遠古二千餘年前,農曆五月五日,原是一個曆訂全民僻疫驅邪日子,日久成俗。我國古史衍演,又添附了幾位傳奇人物附麗,使節日更加波瀾壯闊,深植人間。

(一)

端五,端者,初也,故端午即初五;端五,又叫端午,華夏以干支紀年,以正月為寅月,推至五月為午月,故端午為五月初五。古人認為炎淡五月,是仲夏瘟疫流行的惡月(百毒月),要在月之五日送離五瘟神,以驅除瘟疫並且祭龍[中國南方吳越人(今江浙一帶),古早即自認為龍的傳人]。流俗所及,至今,民間尚于端午節當日,于門上插蒲昌、艾草(驅邪鎮煞),正午十二時(午時)貼上用黃紙以硃砂畫寫印就之午時符(符文:「五月五日午時書破去官非口舌蛇蟲鼠蟻一切盡」),在門框劃一個三叉(屮)擋煞,飲雄黃酒,纏佩香包(囊),立蛋(正午時分,試著把雞蛋豎立起來,能豎,則象徵能得一年好運),閩南人吃四季豆、矮瓜(茄子)和葫蘆瓜[閩南人有俗諺:「食茄人較會搖(行動俐落),食豆食佮(到)老老(長壽)],蘇浙人于當日吃一只鹹鴨蛋,食完後,把蛋殼捻碎(以免給鬼邪藏身),都是古俗餘緒。此亦(夏商周三代之)《夏小正》所說:「此日蓄藥以蠲(粵音捐)除毒」(見南朝梁宋懍《荊楚歲時記》)。流行于清代的民間傳奇《白蛇傳》故事中主角白蛇娘子,即因為在端午節當日,喝了許仙給牠的黃雄酒,而露出原形—一條白色巨蟒,而嚇死了許仙。

宋許文通有『端陽採擷』一詩詠此:「玉粽襲香千舸競,艾葉黃酒可驅邪。騎父稚子香囊佩,米俏媳婦把景擷。」(競舸,要逐邪驅魔,當然愈快愈好,有謂此即賽龍舟之最初源起。)

至春秋時代,出了一個與端午節關連人物—楚國的伍子胥(約西元前559年~西元前484年)。伍子胥家族在楚國受逼害,父兄且為楚平玉殺戮,他為了保命,遂出奔至吳。其後,他為吳王闔閭重用。他助吳王大破楚國,將楚平王鞭屍三百(見漢司馬遷《史記‧卷六十六‧伍子胥列傳‧第六》;《呂氏春秋‧首時》,則說「鞭墳三百」;《左傳》、《國語》則無所記載;不管鞭屍或鞭墳,後人多有質疑)。又北鎮齊晉,南服越國,功封相國公,聲名遠播,權重一時。

(二)

孰料吳王夫差繼位,對其聯齊抗越戰略不滿,貪財好色的弄臣太宰伯嚭(否,粵音彼,大也),又屢進讒言,夫差與伍子胥乃積怨日深。終而,東周敬王二十六年(西元前484年)五月五日,被夫差賜死,並將屍首拋入(浙江)錢塘江中。續後,伍子胥在浙江一帶被百姓供奉為潮神,潮神管濤浪,是可以翻雲覆雨的惡神;因此每逢五月五日他的忌辰當天祭祀他—在江上划舸以迎神,投粽于江以奉神,後世相沿成習,成了端午節節源另一說法。

南朝梁宗懍《荊楚歲時記》說:「按:五月五日競渡,俗為屈原投(湖南省)汨羅日(汨羅,江也;汨,粵音覓),傷其死所,故命舟揖以拯之。邯鄲淳<曹娥碑>云:”五月五日時迎伍君,”……斯又東吳之俗,事在子胥,不關屈平(原)也。」清馮桂芬《蘇州府志》,補註:「鄉俗午日以粽奉伍大夫,非屈原也。」

其後,戰國末期楚國遂臣屈原的悲憤自殺,卻使他成了後世端五節最為人所熟知主角。屈原(約西元前340年~西元前278年),原是楚國楚懷王時管理屈、照、景三大姓的三閭大夫(二十五家為一閭),官居左徒(官位只低宰相或令尹一級),負責議國事,發號令,接送賓客,應對諸侯。後來楚懷王聽信寵妃鄭袖、令尹子蘭和太宰上官靳尚諸人讒言,將他逐出郢都(今日湖北江陵縣),三年不得復見,根本忘了他的存在。長期流浪于沅湘流域四周的他,百般無聊之下,就跑去向負責皇家占卜的太卜鄭詹尹大吐苦水說:「世溷濁而不清:蟬翅為重,千鈞為輕;黃鐘毀棄,瓦鼓雷鳴;讒人高漲,賢士無名。吁嗟默默兮,誰知吾之廉貞?」(見《戰國策‧楚文‧屈平卜居》)繼而又一連問了鄭詹尹十八個內心掙扎著的清高承擔與隨波流問題。鄭詹尹就老實地告訴他,智有所不明,數有所不逮,神有所不通,他的問題,龜策誠不能知此事,要屈原「用君之心,行君之意」即可(想好了之後,自己想怎樣就怎樣吧)。

(三)

楚頃襄王二十一年(西元前278年),秦武安侯白起攻破郢都,楚頃襄王被逼遷都,屈原雖然日夜思念故都,卻因流放之身,沒法子回朝效命,以致十分痛苦,遂用自問自答方式寫下<漁父辭>,表達不與俗世浮沈的決心和內心的爭扎:

*屈原:眾人皆濁我獨清,眾人皆醉我獨醒,是以見放(受到排斥)。

*漁父(「i屈原」):眾人皆濁,何不淈(粵音骨,搞渾也)其泥而揚其波—何不將泥沙亂搞一頓,使水更加溷濁;眾人皆醉—何不餔(粵音煲,吃食也)其糟[酒苴(渣)]而歠(啜)其釃(粵音私,淡酒)[除了飲酒之外,就連酒苴都一起吃了,意思是說,既然人都壞透,你就比他們更壞好了]。

*屈原:安能以身之察察(白淨貌),受物之汶汶(汙暗貌)者乎!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,又安能以皓皓之白,而蒙世之塵埃乎!

*漁父乃歌曰:「滄浪(漢水支流)之水清兮,可以濯我纓(帽帶);滄浪之水濁兮,可以濯我足。遂去,不復言。」(滄浪江之水若是乾淨,就用它來洗帽帶;若是骯髒,就用來洗腳吧,乾淨也好,骯髒也好,都是有用之水;也就是說,既然改變不了世界,就不如順隨變化,隨遇而安,識時務者為俊傑呀!)

[這有類美國上世紀神學家RinholdNiebuhr之<寬心主禱文>(SerenityPrayer):”GodGrandmetheserenitytoacceptthingsIcannotchange,couragetochangethingsIcan,andwisdomtoknowthedifference.”]

但終于,屈原過不了自己這一關,寫下絕命詞《懷沙》一首,一片哀戚,萌生死意:「……進路北次兮,日昧昧其將暮,舒幽娛哀兮,故之以大故。…..亂曰(結語):”……世渾濁莫吾知,人心不可謂兮。如死不可讓(如果一死免不了),願勿爰兮(就請不要救我),明告君子,吾將以為類兮(我不要活了)。」五月五日,六十二歲的他,抱著一塊大石,聳身一投.葬身于(今長沙附近之)汨羅江裡。楚國百姓乘舟沿江搜救不果,乃以粽投江中餵食魚鱉,免傷屈原遺蛻,後世遂風行五月五日,划龍船,吃粽子之俗,以表揚節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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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四)

南朝梁吳均《續齊諧記》:「五月五日投汨羅而死,楚人哀之,每至此日,竹筒貯米投水祭之。」南朝梁宗懍《荊楚歲時記‧第二部‧佚文輯錄》:「荊楚之俗,五月五日,民斷竹筍為筒粽。」唐文秀<端午>詠說:「節分端午自誰言,萬古傳聞為屈原。堪笑楚江空渺渺,不能洗得直臣冤。」宋張耒之<和端午>則有同樣感慨:「競渡深悲千載冤,忠魂一去詎能還。國亡身殞今何有,只留<離騷>在人間。」

蘇東波之詠忠州(今重慶忠縣)屈原塔,則更為感慨,更有史詩式之記敘:「楚人悲屈原,千載意未歇。精魂飄何處,父老空哽咽。至今滄江上,投飯救飢渴。遺風成競渡,哀叫楚山裂。屈原古壯士,就死意甚烈。世俗安得失,眷眷不忍決。南賓舊屬楚,山上有遺塔。應是奉佛人,恐子就淪滅。此事雖無憑,此意固已切。古人誰不死,何,必較考折。名聲實無窮,富貴亦暫熱。大夫知此理,所以持死節。」(<屈原塔在忠州,原不當有塔于此,意者後人>)

一段小插曲是,清濁滄浪水之歌,原是可點化世人,物各有所用,固不必凝滯于物,而與世推移,正如廣束俗諺說「馬死落地行」也。然而,當孔子聽到小孩子在唱「滄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我纓;滄浪之水濁兮,可以濯我足(你說有條滄浪江多好!)」,就立刻把握著機會教育,將原辭別解,趁機給學生上了榮辱自取,泛道德的一課。孔子對學生說,乾淨的滄浪水,人們就用來洗戴在頭上的帽帶;骯髒的滄浪水,人們就用來洗臭腳,這是自己作的孽啊!你們要做那一種滄浪水呢?—孔子當然希望學生做乾淨的滄浪水啦。(《孟子‧離婁上》)

因為屈原有<楚辭>、<離騷>、<九歌>、<天問>等巨篇著作,被譽為愛國詩人,故端午節又稱詩人節;後人又供奉他為眾水仙王之一,護祐漁民。

屈原投江四百二十一年後,東漢安帝時,民女曹娥又同端午扯上了關係。

(五)

東漢安帝時,上虞(今浙江省紹興市東上虞區)皂湖鄉曹家堡祝巫(法師)曹盱,據說有法力,「能撫節按歌,婆娑樂神」。安帝二年(西元143年)五月五日端午節當日,曹盱領船隊在舜江中迎接潮臣伍子胥,不幸船覆落水,為水淹沒而不見屍首。其稚女曹娥時年十四(西元130年~143年),悲痛地沿江哀號畫夜不絕,旬有七日(過了十七日,未見曹盱屍首),遂縱身投江去尋覓父屍。三日之後,曹娥屍體手纏父屍而出。後人為了表揚她的孝行,就將舜江易名為曹娥江,為她立了漢末文學家蔡邕譽之為絕妙好詞的曹娥碑。此後,每至端午,風俗亦一併紀祀曹娥,以彰其孝。(見清唐煦春修、朱士黻篡《光緒上虞縣誌‧卷三十‧祠記》)

農曆五月之後,華南天候逐漸趨熱,故廣東有氣候俗語說,未食五月粽寒衣未敢送。遊吟街頭的鬻歌假食者,又有手持木桿龍舟、小鑼鼓(意頭龍舟)「唱龍舟」(南音)之藝,為民俗添色—鼞鼕鼕、鼕鼞鼕:「敲響龍舟鼓,響叮噹,……個的官宦人家呢,高官祿厚囉;種田人家呢,就五穀豐收;賭場得意,就橫財就手;讀書仔呢就獨佔鼇頭。……」伍子胥、屈原、曹娥五月之祀,長留我人民族記憶中,龍船划得快,好世界!

[全文完]


彭家發
kfpong4666@gmail.com>
台灣政治大學新聞學退休教授,學術專長為新聞學、新聞文學、新聞實務、漢字研究。
原刊于【灼見名家】,獲作者授權轉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