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蔓天蔓地】我的靈魂始終不適應這個身體(1)

文/阿蔓

配圖/馬克·夏加爾

我出生在中國北方一個小村莊。

上世紀60年代,我爹身為光榮的下鄉知青,我娘是個可恥的大地主後代,二人分別流落此地。

這兩個小蟲子一樣的生命,原本天各一方,霎那間被滔天巨浪衝到了同一個陰暗的旮旯。

要沒有那一場場運動,他們絶不可能有機會見到彼此,更別說草草成親了。那麼,世上也就根本沒有我這麼一個人了。

你瞧,歷史的洪流,一邊摧殘著生命,一邊撫育著生命。

那個村只有不到一百戶人家,三面環山環水,只有一條小土路通往外界……

說來也怪,在我的記憶裡,大部分生活片段都支離破碎、模糊流離。但這段幼年的記憶至今無損。隨時隨地,可以重放這段過往,畫面清晰,色、聲、香、味、觸感俱全。

朝陽耀眼,水聲潺潺。我穿著我娘給做的花衣裳,光著腳丫子,順著黃土路,沿著一路濃濃的炊煙味兒,跑到村東頭的河邊。三三兩兩的村婦坐在河邊石頭上大聲調笑,腳丫子舒展在清澈的水裡,手上拿皂角搓衣,然後用棒槌敲打,灰白色的沫子無聲地流入河裡,棒槌聲則在山中迴蕩,如洪荒之音……我正與河裡的小魚嬉戲,段二爺家的大姑扛著钁頭走過來,一隻手攬腰抄起我,大踏步過了河上山去。

在那個村子裡,我只跟段二爺一家人親,他們一家待我,就像親生的一樣。老實說,我也常常覺得他們比爹還親。有時候我娘為生計煩惱,拿我撒氣。段二奶看見了,竟然掉眼淚。

我娘為了養活我們,白天下地,晚上還趴在縫紉機上給人做衣裳。我剛學會說話那會兒,每每半夜從炕頭爬到炕邊的縫紉機上,雙手亂抓,哭著喊著叫我娘睡覺,哭啞了也就只是倆字兒,「睡呀……睡呀……」

我再大一點後,就常常跟著段二爺和姑姑們上山了。他們在山腰幹活,我就磕磕絆絆地四下亂走。等伺弄完了莊稼,我們就繼續往山上走,去採松果,捉磕頭蟲。磕頭蟲不好找,一個小時也就才捉到幾條,拿回去後在灼熱的爐子蓋上一烙,滿屋奇香。他們捨不得吃,烙一條就往我嘴裡塞一條。那真是我記憶中最好吃的東西。可是現在想來,把活生生的蟲子放到灼熱鐵板上烤,真是十分殘忍。那一刻它得承受何等的痛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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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回,我在山谷裡遊蕩,見到一支白色的花,那是我一生中初次領會到什麼叫天地失色。

當時天色已暗,四下寂無人煙,草木隨風,周圍是一片深的淺的綠色海洋,只有那朵白色的花一枝獨立,飄然世外。讓整個天空大地都黯然失色。我坐了下來,後來乾脆躺在厚厚的青草上,轉頭呆呆地瞧著。我可能睡著了一小會兒,鳥的歌聲在頭上盤旋,那花的香氣鑽進我赤裸的雙腳和小腿,鑽進我很小的身體裡。

不知道過了多久,段家大姑找了過來。她說這是百合花。她還說你喜歡就採了回家去。我想了半天,搖搖頭說咱們明天再來看吧。現在想起來真是「三歲看小」,我對於我所愛的人和物的敬畏和距離感,在那時已經顯現。

直到後來我長大了,去了世界上很多地方,遇見很多不喜歡的人,常常是一句話也不想說。而一旦石破天驚遇到一個喜歡的,卻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。其實不說還算好的,一旦開了口就更是災難。身體和靈魂背道而馳,言語錯亂,行為顛倒。越是喜歡,越是顛倒錯亂。弄得人家雲裡霧裡,甚至惱怒。所以,我這樣的人,只能安於寂寞。

儘管我窮盡半生都在掩飾這一點,可村裡的人們,一早就瞧出我是個不太正常的小孩。他們見了面從不叫我名字,而是給我起了一個外號叫「老陰天」。他們說,那個下放青年的二閨女,從生下來就沒笑過吧,一天到晚沉著臉。不笑也不說話,這哪像個小孩的樣子?

有一回,我想吃灶台上簸萁裡的大饅頭,怎麼伸手也夠不到。我爺爺問道,「小蔓兒,你想吃饅頭嗎?」

爺爺是從城裡來看我們的,他又高又瘦,臉很清秀,鼻梁高挺,眼睛很大,和人說話的時候,眼睛好像總是看著遙遠的地方。大饅頭就是他帶來的,平時我們吃不到的。並且,他從來不喊我「老陰天」。他問了幾遍,我都不吭聲,他就又慢條斯理地說:「你想吃的話,告訴我,我來給你拿。」我還是一言不發,逕自走到裏屋去搬了小板凳來,踩上去,終於夠到了饅頭。

自始至終,我爺爺一直用他那雙似乎在看著遠方的大眼睛看著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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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之後的一個黃昏,我拉著段家大姑的手回村,暮色漸濃。

那朵百合花的氣味也漸濃,事實上,它無時無處不在。

我們經過一戶人家的炊煙,松木樺木燒出來的炊煙味兒,是真誠的人間煙火。如今不會再有了。

這樣的日子我過了五年,直到我爹娘削尖了腦袋回到城裡。

我一直堅持認為,這一生,開頭的這五年,是我最快樂的五年。

鳥蟲似的不知人間是非。

野獸一樣遊蕩山林河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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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簡介:

阿蔓:「我寫作,因為我在這世上無事可做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