轉:關於魚(一) by蔡瀾

想寫一篇吃魚的經驗,本來要叫《吃魚記》,但這題目已用在倪匡兄身上,他是個魚癡,當時寫的應該用《魚癡記》就沒那麼混亂。這幾天讀李其功寫的《食話實說》,有篇題為《關於魚》的,分成幾個小題組成,向他學習好了。

圖:蘇美璐

我出生的南洋小島,魚類豐富,當時海洋不受汙染,又沒過量捕捉,魚賣得很便宜。家算小康,父母是老饕,奶媽廚藝精湛,餐桌上的魚沒間斷過。

最家常的湯是江魚仔煲蕹菜。江魚仔是南洋人叫法,應該是鯷魚類Anchovies,半邊尾指大。由海遊到河,又能移殖於湖邊,變成淡水魚,日人稱之為公魚Wakasagi。

網撈後就那麼日曬,江魚仔鮮甜無比。加蕹菜和大蒜去煲,湯透明,味精無用,味極濃。這傳統留於我家,至今還常做江魚仔蕹菜湯。

大條的江魚仔去頭掰開兩半,取去骨頭:小的就那麼整條炸了,蘸甜辣椒醬,配椰汁飯吃。我們家的早餐,是向馬來小販一包包買回來,用香蕉葉包裹,叫Nasi Lemak。

潮州魚飯(圖:澎湃)

在菜市場中買到的是“魚飯”,那是潮州人的煮魚法。漁民撐小艇出海,在船上煮了一鍋海水,捕到什麼魚都往鍋中扔進,煮熟了把魚分類,放進籮中,一籮籮拿到市場賣。當年沒有冰箱,說也奇怪,就算是天熱,擺個一兩天也不壞,魚極鮮,一點也不腥。

有時淡水魚也以同樣方法炮製,記憶中吃過很多烏魚,港人稱為烏頭的,肥美無比,掀起鱗,肉一片金黃,點普寧豆醬吃,更美味。

海魚魚飯則以鯖魚Mackerel為主,鯖魚可以長得很大,小時吃的隻有玉米般粗。馬來人也用這種魚,淋上濃厚的辣椒醬後拿去燒,相當美味。要是你能吃辣的話,魔鬼魚也有同樣做法。把鯖魚肉舂碎,加上椰漿咖哩,塞進椰子葉中再烤熟的叫Otak-Otak。

福建人叫為伍魚,潮州人稱之為伍筍的,就是粵人所謂的馬友。當年我們吃到的都很大條,至少有半個人高,切成半寸厚一片,就那麼用豬油來煎,味道未吃先誘人,也是家庭菜。

吃魚盛宴

我們吃的鹹魚多數來自檳城,叫為丹蔻鹹魚,應該是以大條的鱲魚醃製,一大塊一大塊,去了骨,只剩肉,曬得很硬,吃時先浸在糖水中一晚,翌日切成薄片,用油煎得略焦,再炒豆芽。

見到鯊魚,家人都說太腥不好吃,奶媽不聽,買回家用潮州鹹菜煮之,一點異味也沒有。肉雖有點粗糙,但也甜,煮後的湯汁用來淋飯,可吃三大碗。連鯊魚肝也不放過,鋪了大量蒜蓉蒸之,那種油油滑滑的口感,和帶點甘苦的味道,至今不忘。

魚生(圖:百度)

潮州人還吃魚生,我從小就吃慣刺身,而且非常喜歡。用的魚有兩種,便宜的是鯇魚,我們叫為草魚。去鱗剝皮除骨,削成兩大塊,再細切之,一片片地鋪在碟上,成為花紋狀,我想日本人的河豚切法,是向潮州人學的。用筷子夾了點醬吃,醬分鹹的豆醬油,甜的是酸梅山楂醬。配料可甚多,都切成絲,計有白蘿卜、紅蘿卜、中國芹菜、老菜脯和楊桃。老人家還嫌南洋的楊桃太甜,沒家鄉那麼酸,就以一種樣子像長形葡萄的南洋酸子代替,最後還要擠一兩滴酸桔汁才算過癮。

鯇魚除了肉,還從肚內取出一條條塊狀的魚脂肪來生吃,香甜無比,當年淡水魚並不受汙染,放心食之。

西刀魚(圖:Wikimedia)

另一種叫西刀,是深水魚,要比鯇魚貴出甚多,西刀魚屬寶刀魚科,英文名Smooth Wolf Herring,肉極香甜。好吃的魚,骨塊一定多,但奶媽善刀功,把細骨切斷。

西刀魚的另一種做法是打成魚醬做魚丸,這道菜奶媽也極拿手,做得彈力十足,不必下味精也香甜。數十年後倪匡兄才首次在吉隆坡吃到西刀魚丸,大讚不已。

另一種多骨的就是茨殼魚了,是江浙鰣魚的變種,沒那麼多油,但味亦濃。父母親極愛,就那麼蒸來吃,我怕多骨,隻吃肚,至今還是那個壞習慣。鰣魚在國內已吃得絕種,當今在上海吃到的多是由南洋運去的A貨。

鯧魚(圖:Wikimedia)

鯧魚,潮州人認為高級魚之一,越大尾越好吃,也隻是清蒸。大尾的鷹鯧肉厚,最難蒸,就在肉背上深深割了三刀,把肉掀起,塞進一粒酸梅。魚肚部分肉薄,則用一片片的番茄遮蓋住,再鋪上酸菜絲、肥豬肉絲和芹菜蒸之,不消五分鍾全熟,肉當然香甜,汁更美味,可當湯喝之,這道菜家中不易做得好,是上館子吃過的印象。

我喜歡的還有家裏蒸的雜魚,四方形,很小條,香煙盒大,肉很薄,叫格格仔,不知香港何名。鋪上酸梅蒸了,小心挑出肉來,沒多少,也吃得過癮。

原來南洋也有泥鯭,但一年之中,隻有過農曆年時才吃,故叫拜年魚。那時肉極美,而且魚肚中充滿精子,最香最滑了。普通日子在市場中也見到,但是喂貓的。我不信邪,買回來蒸,果然腥味難忍,鍋子要洗個七次八次,才能除去。離家後從未在家鄉過年,這種過年魚,再也沒吃過。這時候我出國去,吃的魚,進入一個新階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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