别只对临终家人说爱 精神科医生一段话让癌父走得安心

作者:黄伟俐(黄伟俐身心科诊所院长)2019.02.12

以前我在医院实习,轮到小儿科病房的时候,负责照顾3个病人,都是5~7岁的癌症末期患者,每一个都长得很可爱,也很懂事,做检查不哭不闹,应该是生病让他们变得比一般小孩更早熟。我的工作内容其实很轻松,短短1个月几乎没有需要我做的事情。他们就是做检查、等结果,接受痛苦的化学治疗,似乎可以预见未来的命运——被慢慢折磨到生命的终点。

一开始,我都带着正能量去看他们,想帮他们加油打气,但是真的帮不上忙,无力改变命运对医师来说是最无奈的事。过了一个礼拜,对于每天要去看他们,慢慢变得很挣扎,看着稚气、可爱的脸庞被死神写上了注记,而我只能每天陪他们聊天,甚至到最后只是问一句:“今天好吗?”问题是,如果他们说“不好”,问我“我会好起来吗?”我该怎么办?

一天一天过去,走进病房的脚步越来越沉重,好害怕他们用无助茫然的眼神看着我。不禁想:“我没去病房大概也没人知道、没人在乎,反正只要有事的时候在病房就好。”但每天去看他们是我的工作、职责,不是吗?

有一天,其中一个小孩跟我说:“医生,你知道吗?我爸妈在我很跟弟弟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,妈妈很努力工作养我们。可是我们家很穷,到了夏天,我跟弟弟都好想吃冰淇淋,我们就把绿豆汤倒进制冰盒,很好吃耶!你可以试试看。”

听到这里,泪水已在我眼眶里打转,要努力忍住:“真的吗?我回去试试看。”那一刻,平常娇生惯养的我,充分体会什么是“惜福”。接下来几天,我内心一直有股冲动,想买冰淇淋给他吃,让他在生命不知剩多少日子的时候,可以快乐地吃一次冰淇淋。

同时内心也出现另一个声音:“这很容易做到,可是意义是什么呢?或许当下会有成就感,满足了他的期待,却破坏了他纯朴的快乐与感动,增加他对生命的贪恋。”最后我没有买冰淇淋给他吃。到了30年后的今天,从菜鸟实习医师到资深精神科主治医师,我觉得当年做了正确的选择。

人生其实是一连串的连锁反应,环环相扣,就像我的人生有很多转折和波折,在每一个转折或波折我们都要做一些决定,而这些决定开启了人生不同的可能。

作为台大医学系的毕业生,到现在成为有点小名声的精神科医师,很多人会觉得我是“天之骄子”。但命运很奇妙,我们所处的时空决定了许多事情,有时不一定是努力就能如愿或有改变,就像人的生老病死无法避免一样,即使是可爱、懂事、无辜的7岁小男孩也不例外。

举自己为例,我从小写字很丑,尤其紧张时写得更丑,又常写错字,大学联考的作文只拿到一半的分数,我想应该跟字丑、涂涂抹抹到惨不忍睹有关。若身在古代,光写毛笔字就把我折磨死了,不要说秀才、举人、状元,大概连做个读书人都没资格。

我们不能忘记:很多时候并不是努力就能克服困难,不是只要吃得健康、过得好就不会生病,不是医师努力尽责,病人就不会死。所以人生一个很重要的课题是“接受遗憾”,其中包括“接受死亡”,无论对象是自己或亲密的家人。

我的父亲因为癌症病逝于台大医院,他人生最后2、3个月都在陷入昏迷的状态中度过。眼看他的情况越来越不好,可是我知道生性坚强的他,即使很辛苦,那顽固生命力是不会轻易向死神低头。

有一天,只有我在病房陪他,看着他日益消瘦的身躯、脸上痛苦的表情,我不忍心地握着他的手跟他说:“父亲,我知道你这辈子辛辛苦苦建立一个家,让我们可以过好日子,大家很感激你。可是每个生命都会走到终点,我不希望你这么痛苦的躺在病床上,而我们跟医生却没有办法把你治好。或许你可以安心的放下在这个世界的牵挂,我跟弟弟、妹妹会好好传承这个家庭,你可以安心的面对人生最后的一刻,不再受苦受罪。”

或许是我的错觉,霎那间似乎看到他的眉宇放松了,几天之后,他平静地过世了。我从来没跟我的家人提起这件事,我觉得这是身为长子,也是一个精神科医师所应该承担的事,希望泪水跟负担到我为止。

从那时起,我体会到跟临终病人说话,要赞美他们这辈子的辛劳,要保证家人会努力、好好过日子是一种责任;而不是只说爱、叫病人加油、在网络上集气,不是要让他们贪恋生命,不管多辛苦、多无望都要为家人奋斗求生。重要的是让他们能欣慰、安心、无牵挂的接受死亡,这是心理治疗最高的境界,也是我们对生命可以做的最后一件事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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