龍應臺:中年迷惘之後,我發現的13件事

本文為龍應臺在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的演講,講的是其自身的經驗,講給年輕人。你不一定全部照做,但聽一聽,還是很有價值的。

龍應臺:中年迷惘之後,我發現的13件事

年輕人固然迷惘,你走到中年的迷惘,更複雜。

假設時間是一條流動的大河,今天的你們站在大河上游,我站在下游,已經走過中間的夾岸桃花也看過漩渦深處的黑洞;你們有一天會走到我今天的位置,那時我已不在,就如同當我走向素書樓去修複它的時候,錢先生早已不在。

可是在中年迷惘之後,我覺得我比從前更有能力理解錢穆。

所以今天要跟你們分享的十三件事,很可能也要等你們親身經历時代性的迷惘之後,才明白;所以今天就姑且聽聽吧。

我會比較多地提到錢穆先生,做為我從素書樓走到新亞書院對他的個人致敬。

好,青春迷惘後龍應臺發現的十三件事:

一、不要跟第一個你愛上的人結婚

不要跟第一個你愛上的人結婚,但是不妨愛上你後來結婚的人。

二、隨時準備對贊美你的人說 Thank you, no

如果有人對你說,因為你特別棒,譬如聲音特別好聽、觀念特別正確、信仰特別純正,所以請你出來帶領呼口號。說:Thank you, no.

三、學會玩,培養幾個終身的嗜好

否則,有一天你退休了或者工作被人工智慧拿走了,你就一無所有,是一口幹涸龜裂的池塘。

世界上最窮的人,是一個不會玩、沒有嗜好的人。當你老的時候,就是一個最讓人不喜歡的孤獨老人,因為你像一支幹燥的掃把一樣,徹底無趣。

四、年輕時找幾個求知欲強的人結成終生摯友

越老越難交朋友,越老求知欲越低,所以,結交幾個求知欲強大的摯友,只有「青春正好」的現在可能做到。

擔任過清華大學校長的羅家倫在就讀北大的時候,曾經描述一個大學生的寢室:「他房間裡住了四個同學,一個顧頡剛,靜心研究他的哲學和古史,對人非常謙恭;一個狄君武,專心研究他的詞章,有時唱唱昆曲;一個周烈,阿彌陀佛在研究他的佛經;一個就是大氣磅礴的傅孟真……在高談文學革命和新文化運動。」

大家都說大學四年是人生的「黃金」四年。我年輕的時候以為,這指的是,我們終於有了談戀愛的自由。後來發現,我錯了,戀愛隨時可以談,到老都可以,但是,人生中唯一的自由時段,容許你義無反顧、赴湯蹈火、全身燃燒地瘋狂求知,就只有這四年。

這段時間一過,人生的種種責任像一條看不見的繩索,緊緊套住你,相信我,這一套就是一輩子。
五、一個人一株樹,把「孤獨靜處」當做給自己的獎賞
龍應臺:中年迷惘之後,我發現的13件事
錢穆在無錫當小學教師

 

錢穆教小學生寫作文,把學生帶到松林間的古墓群裡,要每一個學生選一株樹坐下來,然後開始孤獨地「靜」。

片刻之後,他問學生是否聽見頭上的風聲?學生說沒註意。他要他們再度靜聽。

過一會兒,他跟學生說,這裡上百株松樹,風穿松針而過,松針很細,又多空隙,「風過其間,其聲颯然,與他處不同,此謂松風。」

我喜歡看星星。不看星星的人以為,只有在特定的日子,譬如流星雨,才看得到流星。

事實上,任何一個晚上,你挑一片沒有光的草原,躺下來凝視天空,只要凝視得夠久,你就會發現,流星很多、很多,每天都有。

離開青春校園之後,你會踏上一條電扶梯,電扶梯有個名字叫做「努力」。這個電扶梯一直往前,不斷向上,沒有休息站,沒有回轉站,沒有終點站。在名為「努力」的電扶梯上,你的心不斷地累積灰塵,努力和忙碌的灰塵,一層一層在不知不覺中厚厚地蓋住你青春時明亮如清水的那顆初心。

唯一可以除塵的時刻,就是你孤獨靜處的時刻。

流星其實一直在那裡,誰看得見、誰看不見,唯一的差別只在於:你有沒有為自己保留一片孤獨寧靜的田野。

六、華歆還是管寧,是有選項的

在沒有聲音的時代裡,多做華歆;在聒噪喧嘩的時代裡,多做管寧。

1944年底蔣委員長發表「告知識青年書」,王鼎鈞和很多同學讀到文告,邊讀邊放聲大哭,眾人哭成一團,大家決定立刻投筆從戎。

那天其實是個正常上課的日子,他在外面和摩拳擦掌的同學奔走了一整天,然後「頭上冒著蒸汽」、熱血沸騰地回到教室。一進教室,他看見「冷冷清清、空空洞洞的教室裡有三個女生、兩個男生,伏在書桌上鴉雀無聲、文風不動。」

然後很快地,那些熱血學生因為意見分歧,開始分派,「造反派」和「保皇派」陷入激烈鬥爭、打架,打得昏天黑地。

龍應臺:中年迷惘之後,我發現的13件事
作家王鼎鈞

 

六十年以後回顧历史,王鼎鈞說,那段歲月,給自己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的,是那幾個「在騰騰殺氣中守著那方寸清淨,晨讀晚修,分秒不輟」的人。

1937年,北大文學院遷到湖南南岳衡山。錢穆跟馮友蘭吵了一架。學校有兩個學生決定輟學去延安,學生開歡送會。馮友蘭致詞,對兩個學生倍加贊許。輪到錢穆致詞,他竟然對那兩個被馮友蘭大大贊美的學生不假辭色,反而勉勵那些留下來繼續讀書的學生,說,國家所需要的棟梁是「努力求知」而「未來有用」的人,現在沒有得到知識的青年根本不是「棟梁」。

回到宿舍之後,馮友蘭對錢穆說,勉勵學生讀書可以,但你不該責備那兩個熱血學生。錢穆反駁說,你怎麼可以又認同學生應該讀書,又贊美學生輟學去延安。這是糢稜兩可。

熱情奔放,本來就是青春的特徵,當然是天經地義的,美好而值得愛惜,但是要發燒的時候,不妨先自澆一桶冰水,冷一片刻,再做決定。大家知道世說新語裡「管寧華歆」的故事。兩個人一塊讀書,外面一有風吹草動,華歆就跑出去看了,管寧跟他「割席」而讀。最後兩個都很有成就。

不是說不能做那個放下書本去湊熱鬧的華歆——我自己就比較是個不專心的華歆吧,但是你至少得知道,這世界也存在「八方吹不動」的管寧一個選項。

七、為了「正義」,沖出去,沖出去之前,先彎腰綁個鞋帶

綁鞋帶的時候,你就有半分鐘可以想幾個問題:

「正義」和「慈悲」矛盾時,你怎麼辦?兩種「正義」抵觸時,你怎麼辦?

譬如在饑荒的時候,你看到一個骨瘦如柴的少年搶一個老婦人手裡的一小袋米,老婦人摔倒在地上悲傷地哭泣,而少年,因為饑餓,他的腿浮腫,幾乎站不住,全身發抖,也拿不住米袋。

逮捕那個少年是不是正義呢?

譬如你旅游時當街被搶了一百塊錢;你可以指認那搶你的人,可是你也知道在那個國家裡,搶劫一百塊是要被槍斃的。你要不要指認?

譬如,對一個惡人沒法可治,於是索性用另一個惡人去打死他,這是不是正義呢?

譬如,如果正義其實夾雜著偽裝的複仇,你該不該支持呢?

如果正義同時存在兩種,而且兩種彼此尖銳抵觸,那麼正義的最終依靠究竟是甚麼,你有沒有個定見?

如果鞋帶綁好了而對這些問題你一概不知答案,那就……再綁一次鞋帶。

八、真有本事的話,方和圓不矛盾

蔡元培在1917年開始擔任北大校長。那一年學校裡有個聰明又認真的大二學生叫做傅斯年。他發現教「文心彫龍」的那位老師不太懂文心彫龍,錯誤很多,學生就商量怎麼把情況告到校長那裡去。

你覺得學生應該怎麼進行舉報?

首先要有證據。聽課做的個人筆記不能當作客觀證據,於是有人輾轉取得老師的全本講義,交給傅斯年,傅斯年一夜看完,摘出三十九個錯誤,做為呈堂供證,由全班簽名上書校長。

這是學生集體對付老師了,你覺得校長蔡元培應該怎麼處理這個沖突?

傅斯年自己也正在思考這個問題。學生們判斷,校長有可能懷疑這三十九個挑錯不是來自學生,所以學生就組織起來,分組備課,把三十九個錯誤的說明糢擬個清清楚楚,等著校長召喚。

果然,蔡元培擔心這個行動會不會是教員之間的攻訐,學生只是棋子。他把傅斯年和其他學生全部找來校長室,針對那三十九個錯,當場一一考試,學生對答如流。

接下來呢?

校長立刻給教授難堪?或者看見校長不立即處置,學生開始鼓噪?

結果是,蔡元培按兵不動,學生也耐心等待,那位老師繼續上課,但是調課的時間一到,老師就被調走了。

這件事,無處不是尖銳的沖突,無處不是可爆燃的幹柴,可是你看到幾件事:一、學生冷靜地準備證據,二、學生信任而耐心地等候結果,三、校長依證據辦事,四、校長做到改革的結果卻又未傷人尊嚴。

真的有本事、有自信的人,做得到「外圓內方」。

九、容忍比自由重要,真的

年輕的時候,譬如寫《野火集》的時候,當我說「容忍比自由重要」,那是對權勢者說的,呼籲掌權的人對異議者、反對者要容忍。

這句話,對今天的掌權者,還是要不斷地說,不斷地說,不斷地說。

但是同時,「青春迷惘」之後,發現很多異議者、反對者,即使身在牢獄也相信自己擁有強大的道德力量,而正是這份對自己道德力量的強大自信,既支撐了他,也同時使得他往往對與他意見不合、他自己的異議者無法容忍。

容忍是雙方面的,絕非單方面。

十、下山比上山難,下臺比上臺難;退場比進場難,結束比開始難

我才剛剛去登了屏東的大武山,3092米。上山的時候,雖然艱辛,大家還可以邊走邊笑邊看風景。下山的時候,卻一片安靜,因為你要看著你的腳每一步落在甚麼地方,每一個石頭都是滑的,每一塊土都可能松塌,一不小心就會墜落山穀。

同樣一條山路,下山需要上山好幾倍的註意力。

至於下臺和退場,曾經在臺灣一次大型的群眾示威運動裡,這個我很尊敬的發起人在風起雲湧的時候曾經來邀請我加入。我說,我百分之百支持你的主張,但是請問,你的退場機制是甚麼?

他很誠實地說,沒想。

我倒是愣住了。沒想?那麼那些熱情澎湃的群眾,為了一個理想而站出來的善良的人們,留在廣場上,日子久了,太陽曝曬、風雨交加,然後上班上學的人開始對他們抱怨的時候,怎麼轉彎?當他們最後被狡猾的權力打敗的時候,你豈不是毀了他們最純潔的信仰?

他沒法回答我,他還在忙著進場的布局。

進,需要勇氣;退,需要智慧。缺一不可。

十一、做一個終身的人類學家

人類學家,不會急著做價值批判;他一定先問「這是甚麼」,「這是為甚麼」;就是夜半叢林遇到鬼拍肩膀,他也要抓著鬼的衣袂飄飄,問清楚這鬼的陰界來历。

如果我們對所有我們堅決反對的事、仇恨的人、無法忍受的觀念、不共戴天的立場,都有一個人類學家的眼光,在決定要反對和仇恨之前,先問清楚「這究竟是甚麼」,「你這是為甚麼」,整個世界可能完全不是你所想像的。

小王子畫了一頂帽子,如果你願意打開,你會發現裡頭其實是一只大象,如果你願意看得更深一點,原來是一頭被蟒蛇吞在肚子裡的大象。

1756年在歐洲開始的七年戰爭,一方的法國死了20萬人,另一方的普魯士死了18萬人。當法國的軍隊打進了法蘭克福、法國占領軍進駐歌德家的時候,歌德還不到十歲。歌德一家人,跟占領軍之間,不該是一個你死我活、相互仇恨的關系嗎?

可是,真正發生的卻不是這樣的。這個法國的指揮官,在歌德家看見了當地藝術家的作品,開始問,「這些藝術家在哪裡?我想認識他們。」他熱愛這些敵國藝術家的作品,在藝術的面前,國界突然毫無意義。而小小的歌德,對七年戰爭最重要的記憶,竟然是一個敵國軍官對藝術的尊重,而他自己的美學啓蒙,竟然來自一個他應該要仇恨的敵人。

只要懂得先問「這是甚麼」、「這是為甚麼」,你就會發現,帽子裡面其實有大象、戰爭裡面其實有遠比戰爭重大而長久的價值。

十二、帶著溫情與敬意面對历史,也帶著溫情與敬意理解現實。

錢穆在戰爭時期為青年人寫《國史大綱》,說,對自己的历史有所知的人,必然會有一種對历史的「溫情與敬意」。

我接受他這句話。為甚麼要有溫情與敬意?對於历史懷有「溫情」是因為,你看到了前人的傷痛之處;保持「敬意」是因為,你懂得了前人的艱辛之處,也就是一種跨時空的設身處地。

我們今天所堅定信奉的「是」,將來可能變成下一個世代所鄙視的「非」。如果沒有一種懂得,沒有溫情和敬意,下一代人也可以傲慢地、自以為是地拿他的「是」做為磚塊來砸你的「 非」。

就是對於現實的種種撕裂和對立,也不妨以多一點的溫情和敬意去理解,溫情和敬意並不抵銷對真理的探求,它反而增加了真理的深度和厚重。

十三、一定要維持「 獨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」

如果你的男友或女友深情款款地跟你說,「我想完完全全地擁有你」,不要遲疑,馬上逃走。

如果你自己對你的男友或女友這麼說,那麼……綁個鞋帶吧。

十三點五、青春的時候,盡量享受愛,享受性,享受知識

白天比黑夜長,所以享受知識超過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