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國人觀生死

文‧魏宏晉  圖‧卜華志


兩千多年前,孔聖人丟下一句「未知生,焉知死」的千古教訓,使得正統儒家讀書人秉此信念,絕口不談「死亡」。

現世即永生

有人做過統計,整本「論語」中,前後出現「死」字的,只有卅八次,而且多未做深入討論。子路問死,被老師好生訓了一頓。

孔子是個現世主義者,如果可以選擇死亡方式的話,他希望「朝聞道,夕死可矣」,重點還是在人生之道。這點西哲斯賓諾莎似乎也有相同的看法,因為他的哲言是:「智者只考慮生存,而不管死亡」,幾乎是標準的孔門死亡觀。

「孔子和堯、舜都是『人』,不是『神』,既是人,又如何解答所謂『生前』、『死後』的問題呢?」經常探討傳統中國思想中生命問題的哲學教授王邦雄認為,中國人思考人生是理性的、現世的,活著就好好做事,事情做完、了無遺憾,就不畏懼死亡了。

由於重現世,中國式的生命是剛猛、積極的,儒家希望改造現世社會,讓現世就是天國、彼岸。於是儒者重視政治、教育、社會的完滿,因為只有完美的現世社會,才能讓「生死兩心安」,不要讓現世成為混世,一任「生死兩茫茫」。

中國人重視風水,認為棺木下葬的方位會影響後世子孫禍福。

是「生生」,不是「生死」

「儒家對生命的看法是『生生』,而不是『生死』」,王邦雄解釋,構成中國人的生命基礎是家族、是倫理。生由何來?由祖先來;死往何去?往子孫去。中國人一代代的家族傳承,不只將無形生命延續下去,更把經驗、文化、思想一代代地接續,這便是永生不死。

儒家講「生生」,道家索性說「不生」。如果一個人連「生」都可以不執著,那「死」又何來呢?道家把生死看得很自然,老子說:「出生入死」,將生死看做「出入」人生的方式而已。莊子講:「來去」,有來就有去,齊觀生死,瀟灑自如,多麼飄逸。

現代文人畫家齊白石,就是抱持道家式死亡觀的代表人物。齊白石七十歲時就已經有隨時接受死亡的準備,不僅預備好死亡時要用的壽衣、棺木等物品,平日沒事還好四處閒逛,為自己找尋墓地。他在八十五歲時夢見自己死亡後的出殯行列,還不忘寫對輓聯自娛娛人,曰:「有天下畫名,何若忠臣孝子」「無人間惡相,不怕馬面牛頭」。

齊白石最後活到九十七歲才大去,好像在嘲弄人生——越不怕死的,才活得越長。

無奈的宿命

另一個經常被中國人傳誦的死亡故事,當屬莊子太太死了,他卻鼓盆而歌。莊子的好友惠施實在看不過他的荒誕行徑,訓了老友一頓,不想,莊子非但不以為忤,反而「機會教育」起惠施來。他說:「你怎麼知道死亡不是人們回到大自然的家呢?而人活著不就像是迷了路、找不著家的小孩嗎?」莊子的睿智,照例又叫惠施啞口無言。

儒家用禮教,道家講無為,不管面對人生的方法為何,都是希望人們好好活著,不要去執著生死的事。然而只要是人難免都有脆弱的時候。理性如孔子,在他最鍾愛的弟子顏回過世時,不也傷心失控、號啕怨天說:「天喪予!天喪予!」

對於人類的宿命——死亡來臨時,多數人還是禁不住悲從中來吧!

悠悠生死,循環相連;至於用什麼形式相銜接,就不是「人」可以理解的了。圖為安徽鄉間清明祭祀。(卜華志)

 

死生亦大矣,豈不痛哉!

雖然有傳統淑世的思想支撐著,「貪生怕死」恐怕還是人類生物性的本能。中國人儘管在表面上不願談死的問題,在心理上卻並不完全釋然。

東晉書畫名家王羲之在蘭亭集序奡n嘆:「修短隨化,終期於盡」,忍不住指稱死生為一的虛誕;於是「死生亦大矣,豈不痛哉!」仍是多數人傷逝的心境。

曹魏時的才子曹植儘管成長於富貴之家,但看盡人世滄涼,也不禁要悲嘆:「天地無終極,人命若朝霜」、「人生處一世,去若朝露晞」。生命雖然寶貴,然而卻也若露水般易逝。只不過看多了歷史動盪、命如草芥,中國人對於生死變故也只能「哀吾生之須臾,羨長江之無窮」,而以灑落胸懷來面對了。

儒家是白天的想法

「儒家式的死亡觀其實只是中國人白天的想法」,健康世界雜誌總編輯王溢嘉從心理分析的角度出發,他指出,對死亡恐懼是人類心理的必然,儒家思想以現世的積極面壓抑了人們的死亡意識,但我們仍然從歷史上看到人們嘗試抗拒死亡,與天爭壽的努力。

道教原由道家思想發展而來,道家講清靜無為、順應自然,但是道教卻一本自然天理運轉生生不息的道理,認為透過一些「自然」的方式,像煉丹、修氣等手段,便可以抗拒天命限制,無限延長在人世間的生命。道教早期經典「龜甲文」中曾有一段話:「我命在我不在天,還丹成金億萬年」表現出相當氣魄。只不過古往今來煉丹延壽、羽化登仙的例子,似乎只在野史小說中大量存在。

中國思想,生死黑洞

「對於生死,傳統的中國思想是個黑洞」,王溢嘉認為這使得許多宗教,不論儒、道、佛、耶、回,都能在中國的土地上找到大量信徒。

這樣的看法也得到王邦雄的認同。「除了中國人,畢竟很難找到一個國家能夠兼容並蓄地包容各種宗教」,王教授指出,世界五大信仰中,中國出現了儒、道兩者,卻又能融入佛、耶、回教,實在是個奇蹟。最主要的原因是,儒、道不處理死亡問題,於是讓其他講來生、永生的宗教有機會發揚傳佈。

至於中國民間信仰,也多少反映出中國人對死亡的矛盾情結。

「從鬼故事就可以看出端倪」,王溢嘉說鬼故事的流傳,中外各民族皆有,這反映出人們的靈魂信仰古今中外皆同,認為死後會以另一種形式存在。

然而對「鬼」的恐懼、希望將它逐出活人世界的忌諱,又顯出人們排斥死亡的態度,「這種接受又排斥死亡的矛盾情結,普遍存在人們心中」,他說。

廿世紀的禁忌——死亡

死亡情結就這樣不斷地糾結著人們。古時候的人不願面對死亡,但面對天災人禍、病痛、惡疾,還是發展出一套實際的禮俗和哲思上的辯證,來處理死生大事;倒是現代人,一樣愛生惡死,卻似乎逐漸能夠不直接面對、處理死亡。

王溢嘉認為,十九世紀的禁忌是「性」,廿世紀的禁忌則是「死」,這在人們面對死亡的態度上可得印證。

據說民間圖案中的「五福臨門」,五隻飛翔的蝙蝠象徵福、祿、壽、喜和善終,但漸漸地,善終反成禁忌,一般人在裝飾時寧以四「蝠」了事。此外,在現代生活中,不但為自己準備棺木、壽衣的傳統習俗漸漸消失,成人也少對子女提及死亡及過世的親人,「反正談了也沒用」,王溢嘉說。

現代巫術——醫學「救人」?

現代醫學發達,在人與天爭的科技成就下,現代人死亡處所也由家庭轉移到醫院,家族很難再對死亡過程插上手。

在醫院裡,醫生給病人開什麼藥、動什麼手術,甚至何時宣告病人死亡、對回天乏術的病人依法施行最後急救,都不是病人親屬能決定的。

現代醫學延擱死亡程序、親人無法參與死亡過程,加上都市化的職業分工,於是把生者與死者的世界逐漸疏離,分隔得清清楚楚。人們不但把喪禮過程全權交給葬儀社處理,就連死者的安息處所,也另做安排。王溢嘉指出,從前的人死後就葬在村外的墳場,和活人只有一牆之隔;牌位則供在家中晨昏定省。但現代人死後則被趕得遠遠的,住到北海、金寶山等人煙罕至的地方去;表面上的理由是為先人找到山明水秀、漂漂亮亮的安息處所,其實還是人們不願面對死亡的做法。

還是「未知生,焉知死!」

中國人講「天命」,「命」是天所賦予的,非是人力可以決定。因此,中國人不掙扎在生死線上,「生也,死之徒;死也,生之始」,生與死並非分離隔絕,而是循環相連。至於用什麼形式相銜接,那就不是「人」可以理解的了。畢竟人是確確實實地生活在現世裡,如何去追逐另一個世界的「真相」呢?

莊子說:「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無涯,以有涯隨無涯,殆已!」短短人生裡要追究的已經追究不了,更何況「未知生,焉知死」,還是好好活在現世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