詩之變體:離合詩與打油詩(三)

漢樂府有首「枯魚過河泣」: 「枯魚過河泣,何時悔復及。 作詩與魴鯉,相教慎出入。」東漢時,牟融曾引古諺,作詩數句: 「少所見,多所怪 ( 少見多怪 ); 見橐駝,言馬腫背。」俱有打油詩「樣貌」。 而詩至盛唐,五七言言絕律句,已發展至高峰,詩人有思突破者,天才橫溢的詩仙李白和格嚴謹的詩聖杜甫,有時也不免「破格」。 如李白<將進酒>,一開始便說: 「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,奔流到海不復回;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,朝如青絲暮如雪。 」杜甫寫<茅屋為秋風所破歌>,最後說到: 「安得廣廈千萬間,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,風雨不動安如山! 鳴呼! 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,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。」李白有首<戲杜甫>的詩,更可以視為散文句白話唐詩---「飯順山頭逢杜甫,頭戴笠子日卓午。 力問因何太瘦生,只為從來作詩苦。」不過,一種解放唐詩形式格律,押韻而不講求平仄對偶,不避趣味俚俗語句的另類形式白話詩,卻遲至中唐才產生,而始作俑者,則是一位叫張打油的窮秀才。 張打油有首<詠雪>詩---江上一籠 ( 攏 ) 統,井上一窟窿; 黃狗身上白,白狗身上腫。」 ( 見清翟灝<<通俗編‧文學‧打油詩>>;  籠統,白茫不清也 ) 後世遂稱張打油這首鬆綁的唐聲,為打油詩,而<詠雪>則成了打油詩範例詩。

北宋時,蘇州有位文士陸伯詩,也以<詠雪>為詩題,同樣寫了首打油詩---大雪洋洋下,柴米都降價; 板凳當柴燒,嚇得床兒怕。 編撰<<資治通鑑>>的司馬光,所詠之<登山>,也是打油詩----一上一上又一上,看看行到嶺頭上,乾坤只在掌握中,五湖四海歸一望。另有傳說此打油詩係明唐伯虎所作,原文為: 「一上一上又一上,一上直到高山上; 舉頭紅日白雲低,四海五湖皆一望。」

亦雅亦諧的蘇東坡更不用說, 他愛竹又愛吃---尤其是豬肉和荔枝。 宋神宗熙寧十年 ( 1077 年 ) 四月,蘇東坡赴徐州任知州,深深愛上當地名菜紅燒肉。宋神宗元豐二年 ( 1079 年 ) 二月,蘇東坡謫居黃州 ( 湖北黃崗 ),更酷愛黃州豬肉,認為天下豬肉之美,其美只在黃州,又將從徐州學得紅燒肉烹法,進一步研發,並寫成<豬肉頌>一篇: 「淨洗鐺 ( 鋞 ),少著水,柴頭灶煙焰不起 ( 用文火慢煮 )。 待他自然莫催他 ( 就由他煮著,不必加猛火勢 ),火候足時他自美。 黃州好豬肉,價錢如泥土,貴者不肯食,貧者不解煮。 早晨起來打兩碗,飽得自家君莫管。」宋哲宗元祐四年 ( 1089 年 ),他自請調任杭州知州,又將在黃州烹肉心得,在杭州推廣成了名菜,後人為了紀念蘇東坡治徐州治水之德,于是將「黃州蘇式紅燒肉」稱之為東坡肉。

不過,蘇東坡似乎愛竹尤甚于豬肉,是個竹痴,如果竹與豬肉二者不可兼得,他寧可要竹不要肉。 他在<于潛 ( 淅江 ) 僧綠竹軒>打油詩中說: 「可使食無肉,不可居無竹。 無肉令人瘦,無竹令人俗。 人瘦尚可肥,士俗不可醫。 旁人笑此言,似高還似痴。---若對此君乃大嚼,世間那有楊州鶴? ( 竹與豬肉二者不可兼得,只能二者擇一。 ) 他又「二次創作」了另一首打油詩<竹筍燜肉>---寧可食無肉,不可居無竹。 無竹令人俗,無肉使人瘦; 不俗又不瘦,竹筍燜豬肉。後有俏皮者續貂再作: 居無竹,令人俗; 食無肉,令人瘦; 若要不俗又不瘦, 每餐還須筍炒肉。

士途多舛的蘇東坡,于宋哲宗紹聖四年 ( 1094 年 ) 以譏諷先朝 ( 宋神宗 ) 罪名,被貶英州 ( 廣東英德 ),未至,又貶廣東惠州 ( 惠陽 ), 惠州盛產各種荔枝糯米粢和桂味,遂每日大喫荔枝,還說: 「日啖荔枝三百顆,不辭長作嶺南人。」( <惠州一絕>,粵俗謂荔枝質燥,故將「日啖荔三百顆」,易為「一粒荔枝三把火」 )  據野史說,他在惠州時,每日閑遊,見一個衣冠不整、容貌不修農婦,每日皆準時為夫送飯; 看多了,一次,詩癮又起 不覺衝口而出的說: 「蓬髮星星兩乳烏,朝朝送飯去尋夫......」不料打油詩還未吟完,可能渾不自覺聲音太大,竟為農婦聽到。 農婦原來不是省油的燈,立刻一個「帚巴」 ( 巴 ) 掌摑過去,大聲回嗆的說 : 「是非只為多開口 ( 衰多口 ),記否朝庭貶汝無? 」嗆得蘇東坡啞口無言,大文豪也只好苦笑則個。

明朝唐伯虎微時,有<除夕>打油詩一首,讀得令人心酸: 「柴米油鹽醬酢茶,般般都在別人家; 歲暮清閒無一事,竹量寺裡看梅花。」據明<<詩話解頤>>所說,某 ( 農曆 ) 三月三日唐伯虎有客到訪,適唐伯虎正沐俗,遂不得見,客甚不悅; 至是年六月六日 ( 俗傳為貓狗沐浴日),唐伯虎往訪之,客稱正在浴身,拒之門外。 唐伯虎遂題打油壁詩一首以謔之:

君昔訪我我沐浴,我今訪君君沐浴; 我昔沐浴三月三,君今沐浴六月六。 ( 俗傳三月三日天氣新,六月六日則為天貺節,又叫洗曬節; 亦是貓狗生日,有貓兒狗兒同沐浴之說 ) 另一說法是一個叫毛栗庵的人,他的朋友楊南峰于四月八日 ( 浴佛節 ) 去看他,而他正在沐浴,不便相見,楊南峰甚為不悅; 及後六月六日,他去看楊南峰,楊南峰亦以正在沐浴為藉口,拒不見他,毛栗庵就寫了一首打油詩相戲:

君來拜我我沐浴,我來拜君君沐浴; 君拜我時四月八,我拜君時六月六。

粵有新郎案兄弟 ( best men ) 玩 ( tease ) 新娘之俗,謂之鬧新房; 民間俗說,清朝時有位新娘子拗不過眾案兄弟「逼問」,是必說出即將洞房「感受」,她沒法子,只好勉強做了一首不卑不抗,又滿足了眾家兄弟,「期望」從她口中,羞答答說出來的打油詩:「謝天謝地謝諸君,我本無才哪會吟? 曾記宋人詩一句," 春宵一刻值千金 "  ( 宋蘇東坡<春宵> ) 」。 眾家兄弟心領神會,也不想多留難,于是一哄而散,讓新娘、新郎洞房去。

民國二十三年,胡適亦曾以一首打油詩<戲和周啟明 ( 魯迅之弟周作人 ) >: 「先生在家象出家,雖然弗著僧袈裟。 能從骨 ( 匫 )董尋人味,不慣拳頭打死蛇。 喫肉應防嚼朋友,打油莫待種芝麻。想來愛惜紹興酒,邀客高齋喫苦茶。」

西洋文學也有打油詩,英文叫 " dogderel "。

彭家發

台灣政治大學新聞學退休教授,  學術專長為新聞學、新聞文學、新聞實務、漢字研究。